父亲的主治医生通知我,说有要事相商,我却迟迟没有过去。
一阵微风穿窗而过,吹落了一片百合的叶子。病床上,父亲仍在昏睡。我整夜握着他的手,这双青筋盘绕的手,曾无数次将我举高,曾给我最大把的糖果,曾为我修出一间向阳的小屋,在门前种树,在窗下种花。而此刻,我不能替他痛,不能替他咳,也不能替他背过那个叫做癌的大包袱。
终于站到医生的门前,却又没勇气推门。整个肿瘤科都静悄悄的,静静地疼。即将崩溃的我,真想不管不顾,躺在冰凉的地上放声大哭,打滚撞墙。
忽然,有个小小声音温柔绽放:“来,我们来拍卡片吧!”我木然转过头,打量面前这小男孩。雪白皮肤,鬈发,深目高鼻,很像圣埃克苏佩里笔下的小王子。“小王子”穿落日红的羊毛衫,手里握一沓厚厚的卡片,上面的卡通人物已磨损得面目模糊。拍卡片曾是我的最爱。童年时,老树下,两个小人,头对头,惊呼喧笑,能从日光晴明玩到月上东墙。此刻,我轻轻摇头,他却拉我坐在长椅上。
他的声音轻得像梦,像落花,却格外清晰。“来吧,就玩一会儿!”我摊开双手给他看,“对不起,我没有卡。”是的,我什么也没有,在这世界上,我马上就要变成一个孤儿了。他慷慨地分出一半卡片,交到我手心。“这些都是你的!”我气馁地推开,“可是……我赢不了,我太笨!”他怔了怔,从衣兜里掏出另外一沓卡片,笑道:“你看,这些都是我给我的小妹妹买的。”说到妹妹,“小王子”嘴角笑意盈盈,口吻里全是骄傲。他拍拍我的手,“现在全部给你,你肯定能赢!”这世上,晨露般的目光最让人无法拒绝,疲惫、悲哀、疼痛,都不能。
心不在焉的我,局局皆输。“小王子”看着我灰暗的脸,似乎有些担忧。他温文有礼地自我介绍道:“我叫沙吉达,跟妈妈一起来的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我手上正拈着个怪兽卡,便闷声答道:“我叫怪兽。”沙吉达面露惊恐。我苦笑,若有怪兽的魔力,我必会上穷碧落下黄泉,翻江倒海,与死神对决,救出父亲。沙吉达问:“我想给你重新起个名字,叫沙伊达,好不好?”我疲惫点头:“好。”随便什么都好,小猫、小狗、小棍子都行。反正,父亲都不能再叫我了。
蓦地,不知哪间病房传来咳嗽声,我惊跳而起,欲冲过去,忽地又意识到,哪里会是老爸呢他若能咳出这样洪亮的声音,我愿意拿命来换。痴痴想着,手中的卡片撒了一地。那小孩弯下腰,一张张捡起,理好,仰脸叫道:“沙伊达,再来玩,我的小妹妹都能连赢10次呢!”
听到这句话,我心念一动,忽然抓起卡片,轻声祈祷:“仁慈的老天啊,如果老爸还有希望,请让我连赢10次!”我打起精神,全面反扑,果然战果辉煌。“小王子”一直在轻轻拍手,轻轻喝彩。忽然,他不解地问:“我妹妹赢一次就会翻着跟头笑,赢两次就会像蝴蝶那样,在紫色花田里飞起来笑,你赢了7次为什么还撅着嘴巴?”我愣了愣,微微一笑。这时,医生推开门,示意我进去。
跟医生谈了半小时,得知父亲时日无多,我心下惨然,茫然走出来,几乎撞到沙吉达身上。他叫道:“沙伊达!沙伊达!”我置若罔闻,他握住我的手,“我们晚上再玩,好不好?你可以赢100次的!”我不回应,他气喘吁吁地说,“沙伊达,我要告诉你一件事!”我挣开那只柔软的小手,径直走进病房。
父亲仍在昏睡,我紧紧握住他的手,像小时候,我不许他去加班,不许他喝多了酒,不许他出远门。不知过了多久,我抬起头,惊诧地看见暮色里那小小少年仍在门外徘徊。我摇摇手,他怏怏离开。入夜,姐姐来换我,嘱我吃饭、休息。走在街上,路两旁灯火通明,小吃店里笑语喧哗,仿佛全世界只有我一人难过。
夜深了,我仍在跟姐姐通话。按照家乡的风俗,明天一早,我们将带父亲回家。两个人都有些黯然,沉默了好一会儿,姐姐说:“有个长长睫毛的小孩,不知找谁,在门口坐了好久,刚刚才走……”
我心里一惊:是沙吉达吧,一定是他!他说过,要找我玩,要告诉我一件事的。我沉吟片刻,终究,还是挂掉了电话。
父亲离去时,我很安静,一种认命的安静。只是,我的心却没有了热度。好的音乐,好的文字,甚至好的景色,再也不能令我感动到眼眶湿润。晨跑终止了,体检也一拖再拖,没有什么事非要在今日做完,也没有什么事一定要做。无论内心和肉体修炼到多么强大,只消命运的一阵微风,我们立刻就如吹落的叶子,终结旅途。
暮春,风扬落花。快递员敲门,递给我一个小小的邮包。我以为是前一阵在淘宝上买的小玩意儿,懒得拆封,便随手撂下了。
周末的下午,我接到一个电话,对方说是沙吉达的妈妈。我愣了好一阵,才想起这名字,便问道:“您的病好了吗?”她温和地回答:“我没有病,病的人是沙吉达。”我的头轰地一响,叫道:“他那么小,怎么会是病人?他什么病?”我知道自己问得蠢透了,病魔哪里管年龄性别籍贯,住在肿瘤科还能是什么病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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